閩江南岸，延平湖濱。

樟湖坂因水而生、依水而建、傍水而活，是一座氤氳著閩江水氣的千年古鎮，也是閩江中游聞名遐邇的商埠碼頭。20世紀90年代之初，因水口電站庫區建設之需，舊鎮已靜靜地浸入湖底，新鎮拔地而起，書寫著今世傳奇。在新舊更替之中，歲月不斷地為樟湖坂填充塑形，可始終不改它對民俗文化傳承擔當和崇尚英雄的那份氣質。

樟湖坂坂頭有一座鐘靈庵，緊靠集鎮又瀕臨閩江，這樣的位置既可讓它坐享廟宇香燭醴酒之供，又能分享到市井煙火之氣。

再次抵達鐘靈庵，我流連于庵前觀水平臺。遠眺秋水盈盈，帆影點點；近觀親水步道，蜿蜒伸展；碼頭處的輪船，或停泊或啟航，又讓人聞聽到汽笛聲聲，目睹人聲鼎沸。其實，我此行是為了一探庵里的抱柱楹聯，“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扶身正大，見吾不拜有何妨?！币驗槲叶啻温牭揭晃晃挠训馁澰S和評論：樟湖坂人性格豪爽、辦事果斷，從聯句中便能管窺一斑。

這副對聯原本是有出處的，見于道家奉為經典的勸世警句集，用在鐘靈庵惜非原創，這頗讓我“腹誹”不已。我到達時碰巧趕上庵堂重修，舊聯還來不及懸掛，未能得以一睹。我正遺憾時，卻見庵堂正殿供奉齊天大圣神像，右側供關公神像，而左側只立牌位無神像，牌位中間寫著“田郭竇元帥”，又立“王將軍”和“鄭二將軍”牌位。我疑竇叢生，孫大圣、關二爺來自古代著名小說的人物形象，他們忠心護主、義薄云天的事跡，自然受人崇敬參拜。然而那些不知真名的田郭竇元帥、王將軍和鄭二將軍，他們到底來自何方的神祇？它們如何庇佑鄉里降福鄉人，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把目光停留在“王將軍”和“鄭二將軍”牌位時，突然心中一震：難道庵堂供奉的兩位將軍，跟鄭成功和王忠孝相會樟湖的往事有些交集？巧合的是，他們之間不僅對應的姓氏相同，而且在隆武一朝“王”和“鄭”皆得授將軍銜。可是對于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不敢妄下斷言，直到后來讀了李厚恩先生著作《鄭成功前傳》，便產生了更多的聯想，想必這種猜測并非空穴來風。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蹦厦髀∥涠辏?646年）農歷八月二十六日，鄭成功戰船從延福門碼頭撤離往下游行駛百里之遙，到達樟湖停船休憩，意外地與溯江而上的王忠孝相遇。

那些日子烽火連天，閩北前線戰事吃緊，抗清形勢日益嚴峻，隆武帝敦促六名告假官員火速返回延平履職，不曾料想只有王忠孝帶著籌來的軍餉返程，“登舟溯流而上”，恰好行至樟湖坂，與剛剛和清軍交火撤離的鄭成功相會。因王忠孝年長于鄭成功，鄭成功喊王忠孝為叔。叔侄徹夜長談，鄭成功介紹閩北局勢，又說：皇上已于四天前離開延平奔汀州去了。延平府城到處是敵軍騎兵，先生還要去哪里嗎？王忠孝內心如焚，悲聲慟哭。鄭成功趕忙安慰：“只要我們叔侄還在，就可以從長計議！”

王忠孝深受感動，“毀家振一族，同仇修矛戟”，賦詩明志，誓死報國。后來，王忠孝追隨鄭成功在閩?？骨?，矢志不渝，見證了鄭成功一生的很多歷史性時刻。王忠孝最終病死于臺灣，享年74歲。

或許，樟湖有人關注過南明小朝廷的沉淪往事，慨嘆過隆武帝的家國命運悲劇，更念及王忠孝和鄭成功二位將軍忠肝義膽，于是恭敬地將他們請進庵堂，明擺幾案，暗設牌位，上供果饌，燃香祭祀。

當地甚至有人認為“王”“鄭”二將軍神像就是為了紀念王忠孝和鄭成功。倘若這種假設成立，那么為什么又將鄭成功稱之　“鄭”二將軍呢？樟湖坂人很講“禮數”，因為鄭成功對其父鄭芝龍執綱常之禮、治倫理之德、順長幼之序，所以只能屈尊稱其為“鄭”二將軍了。

為了強化這一認知，好與猜想暗合，我還聽過樟湖溪口村廖氏族人追憶先輩參加鄭成功水師的故事。據說，當年廖家有6名子弟，他們善于泅水（俗稱水鬼），壯別鄉里，登程水路，買舟東去，南下跟隨鄭成功參加渡海作戰，在驅荷復臺戰役中，潛到海底清除“荷虜”設置的障礙，為鄭成功水師集結澎湖攻打臺灣開辟了一條海上“黃金”水道。

我再讀李厚恩先生《鄭成功前傳》：“鎮海將軍鄭鴻逵跟隨唐王朱聿鍵返回福建，將原江防福建子弟兵留下守關。”可見當年鄭氏家族十分倚仗水師隊伍的戰斗力。

我不知在當年延福門碼頭到樟湖坂閩江河段，鄭成功拜受大將軍后是如何部署江防的。鄭成功上書隆武帝“延平條陳”：“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從中不難發現，鄭成功主張將分散在各河段的“航船”集中一起，以優勢水師兵力殲滅敵軍。再看鄭成功與王忠孝在樟湖相會，雖然延平府城已破，清軍極有可能派遣騎兵追擊，可他們從容不迫，面無懼色，可以料想鄭王相會時樟湖閩江段應該駐扎著一支力量相當雄厚的水師。

真耶，假耶？歷史在靜默之中給人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等待人們去揭秘鄭王相會時更多的細節，去研究鄭成功對樟湖坂產生的影響力，或許再向前走近一步，就有可能更加接近事實，還原它的本來面目。

當年，鄭成功與王忠孝相會于臨江而建的萬壽塔，雖說萬壽塔是閩江沿岸難得一見的空心石塔，畢竟容量有限，所以他們相會的地點有可能在離塔不出百步遠的萬壽寺。

樟湖坂人把建有萬壽塔和萬壽寺的小山丘稱作“塔寺山”，　因小山丘上生長有一片松柏林，人們又習慣稱它為“柏峽頭”。萬壽塔兀自獨立，至今可見；而萬壽寺卻因年久失修，在20世紀70年代傾圮，更因后來庫區建設而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萬壽寺距離集鎮僅有一箭之地，或許當年鄭成功為了不驚動當地百姓，選擇僻靜之寺作為相會之所，倒也相宜。

靜靜的萬壽塔見證了閩江航船上旌旗變幻的風云錄，也見證了隆武朝廷演繹的風雨飄搖的南明史。

崇禎十七年（1644年）六月間，南安伯鄭芝龍得知胞弟鎮江總兵鄭鴻逵陪同唐王朱聿鍵從浙江進入閩北，不再持觀望態度，自福州沿閩江上溯迎接，并在閩江舟中發出《勸唐王監國之箋》……

不久，唐王朱聿鍵在鄭鴻逵等眾人陪同下，從延平府順閩江而下，船過樟湖，到達水口（今古田縣水口鎮）。鄭芝龍又迎唐王到福州，迫不及待地擁唐王朱聿鍵即皇帝位，改元隆武，為南明第二位皇帝。

閩江奔騰東流去，當年被奉為漢家正朔的唐王朱聿鍵乘舟路經樟湖碼頭，不知當地鄉紳黎民如何迎接這位即將上位的落魄王爺。他們也許在碼頭設香案恭迎，如蟻般地在江岸列隊爭睹這位“新君”。而一向儉素低調的王爺“不設彩幔及鼓吹”“惟乘民間小艇”，自然贏得閩江沿岸圍觀百姓發出“天下明君”的嘖嘖稱贊聲。

不久，定都于福州的南明小朝廷不甘處處受制于人（鄭氏集團），隆武皇帝胸懷雄心壯志，決定移蹕延平，欲往江西與何騰蛟部會合，共舉反清復明大業，鄭成功隨行護駕，在延平初展軍事才能。不過，清軍滾滾鐵騎南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形勢急轉直下，隆武一朝迅速滅亡。

就在這動蕩不定的年代，隨著民族矛盾激化和階級壓迫加劇，樟湖坂多“慷慨悲歌之士?！?/span>

胡靖（約1602－1682），樟湖坂人，崇禎六年（1633），在曾任四川按察使曹學佺引薦下，隨天使杜三策出訪琉球，以繪畫才能“圖其山川以歸”，出版《琉球記》和《中山詩集》，現收藏在國家圖書館。隆武二年（1646年），胡靖鄉居樟湖，心中很是牽掛與己有知遇之恩的曹學佺，“生前一管筆，死后一條繩”，當他聞聽曹學佺自縊身亡、以死殉國的噩耗，從此心灰意冷，萌生了“入武夷山為僧”念頭，爾后削發為僧。胡靖傳世作品《胡靖楷書黃庭經等七種》《胡靖、曹學佺行書筆墨酣跋冊》以及梅花圖譜，從不署名清朝年號，表示自己不臣服于清廷，為保全名節，遁入空門，以此抗議。

陳統（生年不詳），明末清初反清復明義士，曾樹旗抗清。據舊版《南平縣志》記載：“順治九年，陳統、黃云紀等，分踞大桂、樟湖坂各處為亂，副將張元祿擒云紀等眾400余人，遂平?！绷頁蛾愂仙咸磷遄V》記載：“清康熙年間，陳統為首組織永安、沙縣等16寨反清，15寨首領拼死沙場，無一人降。陳統寡難敵眾，突出官軍重圍。欲重整旗鼓，但元氣大傷，病終于光澤。”陳統、黃云紀領導的波及閩西北的農民起義，是否可以看成鄭成功在閩北抗清活動的余波呢？

順治十年元月，永歷帝冊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滴跞辏罋v在云南傳言已陷緬甸被囚，或言已殺，國姓（鄭成功）猶奉永歷年號。鄭成功率領忠義之師發動了三次北伐，其卓越的軍事才能在北伐金陵戰役中得到了充分展現。他在詩作《出師討滿夷自瓜州至金陵》豪言道：“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也許這振奮人心的消息傳到樟湖，大大地激發了民眾反清復明的斗志。這就不難理解在鐘靈庵中，人們為什么將“王將軍”“鄭二將軍”與關圣爺、孫大圣一起供奉參拜，此舉應該暗暗傳達出樟湖人不屈于滿清統治、愿復明朝的心聲。

樟湖坂至今保留著一個喪葬舊俗：歿者入殮時覆有“白麻紙”，穿壽衣。據說，這種習俗與吳三桂獻山海關投敵、鄭芝龍獻仙霞關降清有關。樟湖坂人羞于與漢奸為伍，誓死不降清，希望早日驅除韃虜，否則死不瞑目，無臉面在九泉之下與祖宗相見。這是普通人的民族氣節，卻讓人看到了華夏魂。

無論是胡靖出家，還是陳統、黃云紀反清起義失敗，都帶著濃重的悲劇色彩，但是“悲劇總比沒有劇要好”，當年在反清復明的大背景之下，樟湖坂人掙扎過、抗議過、奮斗過，他們所展現出的忠誠、氣節、勇武的優秀品格，是不是就曾深受到鄭成功事跡的影響呢？（胡鳳俤）